深访黄少雍:35岁觉醒的金牌电子编曲人
用30年发现兴趣
音乐,并不是少年黄少雍的理想,或许都不能算喜欢。黄少雍本科、研究生毕业于台湾大学农化/生化系,在台湾“中研院”工作五年,考上过博士班,可以说是高智高能。30岁后半路出家,做起流行音乐,左右逢源,跟他前30年积累的学习能力、抗压能力、目标管理能力及舍得放弃、专注自律等品质密切相关。他从幼儿园开始上雅马哈音乐班,小学学钢琴,初中学小提琴。学了两年小提琴,初二有一天,他走进父亲办公室,拉了二十来分钟的《鳟鱼》,拉完以后,他把琴放下,问父亲:“你是要我考高中,还是继续学琴?”父亲当然选择考高中,他就不用再拉琴。
小黄少雍(图源:黄少雍ins)
九十年代末,台湾掀起“乐团潮”,他正好上大学。几百个乐团在写自己的歌,音乐节、live house在各地冒了出来,班上同学也在玩乐队,风气很盛。他本来在校队打棒球,不小心手受伤不能再打,无聊也玩乐团,其他人都喜欢吉他或打鼓,比较缺贝斯手,他就去学贝斯。他弹贝斯倒是很上手,又有成就感,大概玩了十个团,大量玩各种不同的音乐。因此认识了韩立康、陈君豪等至今坚持在做音乐的朋友,对他30岁后能完全做音乐很有帮助。他下定决心做一件事,总是专注、极致地投入。大学毕业前考研究生,他晚上睡在图书馆,早上回家洗个澡又去念书,在台大图书馆苦读三个月,考到非常难考的台大医学院生化系。但是毕业后,去台湾“中研院”做研究助理,做了五年,对工作始终提不起兴趣,“那个时候不晓得自己要干嘛,想要再考博士班,或是出国念书。”他辞了工作,一边申请国外研究生,一边拖着不去,和韩立康租一个工作室。他看韩立康玩线上扑克,时间自由又可以靠头脑赚钱,就也找书来看,上网看教学。为了专心,他给自己在工作室弄了一个房间,像工作一样认认真真玩了一年,达到职业选手的水平,“我打得不错,其实还蛮厉害的。打扑克很需要体力跟时间,不是无聊打一个小时,得像上班一样,坐在电脑前十几个小时,身体负担、心理压力很大,不太健康。后来我觉得这是一个没办法累积的职业,想想还是去做音乐。”
(左起:赖圣文、韩立康、魏如萱、黄少雍、张瀚中)
刚好从前玩乐团的朋友去了卢广仲公司,在找贝斯手,他接受了邀请,和卢广仲团队在北京“京浪音乐节”完成第一场正式演出。差不多时候,魏如萱的贝斯手出国念书,韩立康是魏如萱的band leader,同时也是徐佳莹的band leader,就请他去弹贝斯,这样渐渐当起职业乐手。当乐手后,他还考上博士,念了一个月,“很痛苦,同学的脑波都跟我超级不接近,我真的没办法坐在教室里跟大家一起看那些东西。”他跟家人商量先休学一年,接着又再休学一年,最后没有再念。“我是可以果断放弃,但没有很快放弃。钢琴好歹弹了六七年,小提琴拉了两年,但我可以完全地放弃,比如我已经念了研究所,还去考博士班,我可以就放弃,就去做音乐。”逾十年的高等教育、科研生涯让他学会如何学习,“我也很爱学习音乐,到现在还想学新的东西,这可能就是高等教育带给我的一个好处,我觉得几乎没有什么人像我这么一直强迫自己去学东西。”过去打职业扑克的经历提高了他的决策能力,打扑克时通常不知道对手的牌,却要在很大的压力下快速决策,人生或工作中也要做很多决策,大到职业选择,小到制作的一个想法、编曲中一个音。“人生就是由不停的很小的决定,自动累积成你的命运。”30岁前他还在确认天赋到底在哪里,每个东西都尝试一下,那些看似“白费”的尝试,专注、极致投入过,所培养的品质对他之后的工作颇有帮助,所以当他找对路的时候,好像一开始就很顺利。中年觉醒
2015年夏天,36岁生日过后两个月,黄少雍和魏如萱前往英国Glastonbury演出,那是一个五天四晚、近30万观众参加的大型音乐节。当时他已经在考虑是否一直当乐手。2015年黄少雍在英国(图源:黄少雍微博)
起初乐手生活非常丰富,到世界各地演出,顺便旅行,吃吃喝喝,气氛轻松,弹贝斯压力也不大。时间一久,兴奋感减退,毕竟不是所有演出都是喜欢的歌,就算喜欢,表演一百次也会觉得烦,“做了四五年之后,就很不喜欢表演。一直弹别人的歌,没有成就感,缺少身份认同,也有危机感。后来想了很多,继续做一个乐手,或是看看我还能做什么?”
30岁~35岁这五年,他绝非只做一名乐手。乐手之外,他一面创立了电子音乐厂牌“派乐黛”,一面从学习编曲到逐渐形成自己以电子为特色的编曲体系。黄少雍最早对编曲产生兴趣还在台湾“中研院”工作,那时他第一次接触苹果电脑,发现里面有个编曲软件Garage Band,内置很多sample、loop,剪剪贴贴就可以做出一首歌,原来除了玩乐团,还可以用电脑编曲!“做乐手之后,我想除了做乐手,还可以做什么?我以前对编曲有点兴趣,就认真学学看。”他找到了美国伯克利音乐学院线上课程,一个主题课程约十二周,每周需花8~10小时来上课及完成作业,混音、母带、制作、配唱、电子音乐等他都学过。“到现在觉得哪里想要再精进一下,我都还会找时间来上课。”对他来讲,上课不仅学到技术,更是建立信心,认真学完一个课程,就有一种可以做这件事的信心。2011年,黄少雍编了人生第一首收到钱的作品。那时他和韩立康,还有和韩立康一起创办“黑市音乐”的Oliver用同一个工作室,他们看他在编曲,就让他试编了好好先生的《在巴塞隆纳海边拍裸照》。这首处女作规矩又俏皮、稚气未脱,但灵气更甚,虽然如今他会用“可能挺尴尬的”“听起来很好笑”来形容这首出道作品。
次年,他和魏如萱出国演出,他们在新加坡的酒店里,想到做一首比较诡异、民族风的歌。他用电脑试了试,弄出一个氛围,魏如萱跟着这个氛围唱了《织花》。对比《织花》和《在巴塞隆纳海边拍裸照》,只相隔一年,他架构音乐的复杂程度、运用元素的多变、整体氛围打造均有很大进步,稚气褪去,风格尽显。
《织花》之后,徐佳莹在小巨蛋演出,他用偏电子的方法帮她改了一个组曲,演出效果很好。蔡依林经纪人就坐在台下,看到后直接找他帮忙做蔡依林演出的一些改编。“不晓得为什么刚好被看见,一开始就很顺,好像找对了路,好像自己的天分是这个东西,不像以前做实验那么困难。”2012年左右,华语音乐市场很少有专门编电子的人,一般编曲老师都是什么风格都要会点,“我很喜欢比较电子或者电子摇滚的东西,可以学习一下这些元素,做出比较不一样的华语流行音乐,就想专门在电子领域试试看。一开始有摸索一下,不确定华语音乐市场能不能接受。”在逐渐把电子作为自己编曲特色的同时,黄少雍在2013年创立电子厂牌“派乐黛”,厂牌名取自Lana Del Rey《Dark Paradise》,意为暗黑的天堂,就像当时电子音乐在华语市场的处境,“很混沌、黑暗,如果坚持下去,或许会看到光明”。他自己的独立电子乐团“林玛黛”是派乐黛第一组艺人,林玛黛在接下去两年先后发行专辑《古老的记号》《房间里的动物》,后者被第六届金音奖评为最佳电音专辑。
(林玛黛)
2015年夏天,黄少雍迎来那个被他称为“觉醒”的时刻。他在Glastonbury现场,在二三十万观众的人海中,在Kanye West、 Flying Lotus、The Chemical Brothers……的舞台下,“我被音乐的氛围、喜欢的演出团体所感动,看完演出之后,很感动,我决定要做属于我自己的东西,就下定决心三个月不要当乐手!”次月他又去了日本Fuji Rock,再一次看到很多厉害的人,“我就下定决心六个月不要当乐手!”紧接着他又和卢广仲参加了Summer Sonic,“我就下定决心完全不当乐手,专心做编曲、制作。”这一次从日本回来后,他真的不再当职业乐手,即使当乐手赚钱轻松,而编曲、制作工作一开始并不稳定。回头看这些年,每年的工作量都增加了一点,能见度都变高了一点, 他说:“2015年我决定不当乐手,专心编曲、制作,算是人生中一个‘觉醒’时刻。”
兑现天赋
从进入音乐圈开始,黄少雍就有一个表详细记录自己一年演出了多少场,编了、弹了、录了、制作了多少歌,每一年和上一年对比,来评估这一年的决定是否正确。“我会去看今年有没有比去年赚更多钱,有没有在进步,有没有朝更好的方向——活得更轻松或者是更幸福一点。其实当下我都不确定我的决定对不对,要反复去评估。”
黄少雍在Metropolis Studios(图源:黄少雍个人网站)
“当乐手有一年演了80场,隔一年变成60场,我就觉得到底是我弹得烂,还是别的原因。做制作、编曲,每年的工作量都是一直在增加。”徐佳莹、魏如萱之外,15~17年,他陆续和HUSH、谢震廷、苏运莹、艾怡良、Crispy等展开唱片上的合作,每年合作的歌手及作品都能在金曲奖中得到一些肯定,他的个人能见度随之增长,产量也实现了翻倍。2017年给宋念宇编的《同在》,更是让他首次以“最佳编曲人”入围金曲奖。再往后的三四年里,一方面有更多独立、实验的东西,他在尝试;另一方面,他接到越来越多大主流歌手的邀约。在两者中间,像吴青峰、艾怡良、HUSH、魏如萱、韦礼安、袁娅维等兼顾个性和与流行的歌手跟他的合作愈加频密。黄少雍的编曲,既够不一样,又很有空间,可以容纳不同的声音,他也擅于根据歌手特色调整,有个性而不个人。他自己喜欢“野”一点的东西,比如给艾怡良的《Waterfall》、袁娅维的《凄美地》都是他较为喜欢的。“听《Waterfall》demo,就觉得这个歌比较狂放一点,尽量不用一般的和弦进行或一般的节奏,让它意识流一点,没有在遵守一定的规则,在副歌可能给一个很重的节奏或者很重要的效果。”“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很少,可能我的标准比较高一点。”从荒井十一手中接到给袁娅维重编《凄美地》需求的当天,就要交稿,他本身非常喜欢这首歌,但是没办法把它做到很花时间,“就是什么都没有想,不会像平常一样慢慢尝试音色、节奏。熬夜弄到凌晨四五点,跟Tia一直一直修改,不到一天时间把它做出来。这首歌的词曲我都很喜欢,编出来之后听成品,我觉得这就是我的风格,所以喜欢的程度又再高了一点。”让黄少雍在他的作品表里,一年挑一首最能代表那一年“黄少雍”水平的作品,他所选中的往往不是那一年最大热的歌,从他的选择里既能看到技术、思想上的变化,也能看出一些他的喜好。“我不一定很喜欢我编的每一首歌,一年可能只有一两首超级喜欢。不那么喜欢的歌,我就会转换成挑战自己的心态,怎么样把这首歌发挥到别人做不到的程度。”
《派乐黛J7 白蛇钻》专辑封面
“确认天赋之后,真正去兑现天赋,才可以达到你的天花板。每一段时期的作品都是我那个时候最好的东西,现在也不太能做出五年前那种感觉,或许技术会越来越好,但情感、思考面是一直在改变的,不能说我现在就比以前好。”编曲/制作人的日常
有小孩后,他通常送完小孩上学,再去工作室,一直待到晚上八九点,刻意保持也许无聊但是比较规律的生活。日常或周末在家的琐碎时间用来处理杂事,例如制作上的联系、行政事务等不需要长时间专注的事情。在工作室12个小时,他总结自己大约能有5小时认真工作,其他时间难免分心。也无法在想工作的时候就立刻进入状态,可能会开始玩手机、上网、刷影片,摸了半天之后才进入状态,工作到一半可能又会分心。为此他还专门研究过如何规律地工作,如何进入心流,“我看很多书都在讲这些事情,后来发现就算了,好好的分心,一直待在这里,用时间换取工作的品质,不强求了”。他每个月都会玻璃行事表上写哪些事情要在哪天之前完成,规划哪一天要做什么事,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。另外他在手机里也有两个行事历,可以时时查看。一个是非常细的,例如哪首歌做到哪里,哪首歌几号要交;另一个是比较大的,例如今年要做谁的专辑、谁的演唱会,比较没有时间表的东西。“我会经常看我的待办事项,看看什么东西还没做,免得忘掉。我的计划不会太长远,通常是今天的计划,或是这几天的计划。”黄少雍行事历(图源:黄少雍ins)
黄少雍日常不太会认真、主动去听时下最流行的东西。但他会很认真听各种sample pack,各种风格不同的东西拆解出来的元素,“听这些素材类的东西,我就会想这个东西没有听过,这个东西好新,我现在做的什么东西可以应用这些。”当遇到一些相对不熟的风格需求,比如要做一首非洲舞曲,他就会把网络上跟非洲有关的东西听一下,不仅是舞曲,包括比较民族一点的,甚至是印度舞曲也听一下,找好几个不同的方向,混杂在一起,内化成自己的感觉。“我就是边听边想,边听边想。在做歌之前,我不会明确这首歌要做得像谁,或者这首歌想要做成怎么样。我就是在做的过程中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去前进。因为我自己有内化的标准,一直去衡量这个好、这个不好,最后就做出了这个成品,所以成品几乎都不是我预先想的东西。”他在工作室里养了不少动物,除了许多只猫、许多蜥蜴,还在室内养“宠物鸡”。他有时候会把动物的声音放进音乐里,在工作太多郁闷的时候摸一摸动物,也觉得很疗愈。一个作品发行之后,黄少雍喜欢去一些网站、论坛看大家对作品的讨论,对待乐评,他是很开放、乐观的,可能因为自信是他的性格底色,就像他并不把2017年第一次入围金曲奖最佳作曲人视为惊喜,“我其实每年都觉得会入围,我对自己很有自信,那年入围就觉得,噢,终于入围了。”对于今年最佳编曲入围而未得奖,他也是非常轻松,“我觉得不会得奖,我也更喜欢别人的东西。”
他对自己的肯定,并不依赖外界的肯定。黄少雍在金曲奖
问黄少雍
1.你觉得从什么时候开始,你也是你父亲的骄傲?
这个问题我想很久,我觉得一直以来我应该都是(父亲的骄傲),我个人认为。只是我常常不照他设定的路线前进而已。我觉得我做什么事情,都做得算是中上吧,都算是没有偏离正常轨道太多。所以他应该也该释怀了,让我放飞自我。
2.作为有很多选择的人,怎么看“影响我们前进的不是困难太多,而是选择太多”这句话?
我不认为我的选择很多,因为我觉得我可以很快速做出正确的选择。我在30岁之前可能没有发现我真正要的是什么,所以还在摸索,还在确认自己的天赋到底在哪里,我不想那么快做出选择,就每个东西都尝试一下,音乐也尝试,科学也尝试,看看哪一个东西我可以做出一个成就。我就是一直在摸索,摸索得比别人久。
3.用三个词形容你工作中的性格。
第一个就是纪律,强迫自己很有纪律;
第二个是很有自信,这很重要;
第三个就是很快速,我想得很快,随时都是在想事情,脑袋动得很敏捷,我做决定或者是怎么样都很快,动作也很快,编曲也很快。
4.分享一个2020、2021这两年你的心流时刻。
我觉得我只要认真待在工作的地方,工作室或者是在家里很安静工作,我每天都可能会有心流时刻。只要很集中在我的工作上面,就会进入心流的状态,好几个小时过去好像几分钟而已,不吃不喝不上厕所,很有灵感,把事情一直做一直做。
5.在你已经实现的目标里,哪个是最难实现的?
我的目标其中一个有实现的,就是成为一个最厉害的电子制作人,那个时候我设定自己5年去达成,我觉得我应该算是。2013年左右,我刚创立我的厂牌,就设了几个目标:经营一些独立乐团、做自己的专辑、做一个成功的厂牌,还有成为最强最厉害的电子制作人,那我觉得现在应该算是有自信回答。
6.你觉得作曲和编曲,哪一个更重要?是否觉得大众对编曲的认知不如填词、作曲?
如果以前,我当然会说编曲比较重要,因为也没有人单听你在那边唱歌,一定是这个音乐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氛围感受。但现在编曲、作曲越来越合在一起,有可能先有编曲才启发作曲,越来越不可分是一个趋势。所以现在我会说两者地位相等,以后会怎么想就不一定了。
我也希望(大众对编曲相对忽视)这件事情可以改变,比如只有作词、作曲人才有版税,编曲是没有版税的,就像工人接案子,做完工之后,后续的权利都没有。编曲是很重要的部分,很多歌听前奏就知道是哪一首,国外都已经把编曲甚至混音师、制作人都纳入版权里面,华语音乐世界还没有,我希望可以往这一步迈进,这样音乐生态会健全一点。
7.现在华语歌有多少能达到你的标准?作为浪潮榜评委,打10分或1分的标准是什么?
假设一年有两万首歌,我觉得可以听的大概只有100首,我很容易觉得歌烂。但因为这样也省去很多时间,就不要浪费时间去听很烂的歌。
最近在评审后台听到一些还可以的,或许不到10分,但是相较其他歌,可以加权一下变成10分,因为有些歌0分。打1分的歌,我就觉得比较样板,跟其他歌很像。这种东西一直出现,听众也不会进步。榜单存在的意义,就是要给大家听一些新的东西,要不然去听那些很火的歌就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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